草药在盆中燃烧,冒出淡淡的烟。
“强森有把新的透镜做好吗?”小修女在最前面走着,楼梯在她的脚下延伸,一直到教堂的最高处。
身后跟着的年轻修士看着前方,注意维持身为神职应有的仪表,“那位匠人答复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石英,而烧出的玻璃要符合要求又太难。”
小修女的表情没怎么变,但她的眼神表明她很失望,“我明白这很难,但我们也是收受信众信赖把钱募集到的,他一天不能配合,我们就一天要把钱用在维持周转上,这与渎职有什么差别。”
年轻修士尽可能不动脑袋,只是眼珠转过去看了她一瞬,就继续直视前方,“领主忙于征战和勾心斗角并不读书,到最后还是需要仰赖我们教出的信众,而本是孤儿穷人的信众也能借这机会谋取职位,况且我们还有酿酒和耕地的位置给一些人工作,或许对你的标准不够,可一个比农奴体面的位置已经十分仁慈了。”他眨了眨眼,有些难以启齿,“姊妹,他们自己也不说不好。”
“那是他们劳苦惯了,千年来他们都这样。”小修女眯起眼,也不知道是不忍还是鄙夷,嘴稍微有点扭曲,“真羡慕他们只需要短短十年就能忘记尸横遍野,如果他们永不遗忘永不宽恕,一切不至于这样。”
“你也说过不该强求庶民。”年轻修士合上眼,“没人愿意永世被悲痛环绕,人的精神是有极限的,否则不需要他铭记。”他睁开眼,看不出情绪的变化。
小修女不太满意的闭上嘴,短暂合眼,吐出一口气,她的表情变得正常,“意气用事不好,尤其是会拖累所有兄弟。”她提醒自己,睁开眼,“那位恐怕要召唤我去座前了,以前我不至于这么容易被一时冲动控制。”
“就我看来,你的身子还很硬朗,只是对接下来的事太过期待。”年轻修士可能算是安慰了句。
小修女只担忧归天之日会不会来得太突然,“或许吧,这事确实也很重要。”
跨过最后的台阶,修士们到了阁楼,环绕墙壁的架子和凹槽放着一切可能需要的,中央的石床上正撒下正午的阳光,已经在这里的修士们在墙角用棍子戳楼顶的机关,把顶部的天井打开,再把大块玻璃升起,使光散开照亮阁楼。
一位修女拿来凹槽放的陶罐,把它放在石床上,剩下的修士们和小修女一起绕着石床站好,互相确认一遍是否都在场,又等了一会,负责抄录的修士准备好纸笔,他们安静下来把注意力放在今天的事上。
“这是昨天取出的。”修女说明了案例的来源,她把陶罐打开,倒出内容物。
新鲜的脏器落在石床上发出响声,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修女用能找到的最细的针指着它,“采自一暴毙的信众,请看这里。”她戳了戳其中的一部分,这块区域的颜色和其他区域比起来有点泛紫,被她刻意压了几下,可以明显看出有点硬,“这是此次召集各位兄弟的理由,时间不多,我希望在它还新鲜时弄明白这位先生发生了什么。”
“这会不会是结石?”较老的修士问她,“或许是他未正确摄入每日的醋。”
另一位修士反驳他,“兄弟,我没见过这样的结石,它看起来像是个鼓包,或许是被虫咬了。”他的话似乎更可信点。
“我在赤手触碰时能感到它坚硬但有韧性,与结石不同,而且还有特殊的触感。”修女说了有点奇怪的话,修士们都看向她。
小修女不得不深入问,“什么是特殊的触感?”
修女努力描述着自己的感触,“我有种被抚摸的感觉,那就像很多使人发痒的绒毛在碰我的手指。”
“那难道不是病魔的触须?”一个修士反问她,警告了声,“注意把手洗净,不要让病魔寄宿在你身上,姊妹。”
“我当然有清洗……我请各位兄弟来就是要搞清楚这个谜团,我们因为它死了很多人,如果能看明白,距离祛除这邪祟的日子就不远了。”修女尽可能的给修士们提供继续下去的理由。
“既然如此,”年轻修士做好了心理准备,“把它切开吧,这么大的病状该有物质界的本尊,让我们看看它是什么。”
老修女愤怒的拍了一下石床,“你疯了?他已蒙受苦难惨死,兄弟!在得到安宁时他不该被打扰!”
“而此时此刻,更多人会惨死于这魔鬼的力量,我们需要了解它如何在物质界作祟。”年轻修士只是冷淡的回答。
“安静。”小修女让他们不要就此扩大争执,看脏器,又看向修女,“如果透镜准备好,或许不需要到切开的这一步。”她对一旁的修士伸手,“给我刀,我来。”
修士点头,从架子上取来小刀,轻轻递给她,“愿你的行为能得到谅解,姊妹。”
小修女和修士们换了个位置,到脏器前,一手按住脏器,一手把刀刃按在患处,向修士们眼神示意,确认都准备好了,她也点了点头,看向脏器,用力把它切开。
多汁又柔韧得让人有点恶心的手感,任何人想到要主刀就会想吐,可是从切开的截面里露出的不只是内脏的一部分,还有一些奇怪的白色丝线。
“这是什么?难道是植物?”比较老的修士猜测着,用手扶着下巴,“作祟的来源是果实?或是蘑菇?”
“或许真的是丝线,这是咒杀。”负责抄录的修士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年轻修士显然不太满足于不做结论的猜测,“也可能是波澜在物质界的体现,我一直秉持圣主为全善全美,如太阳向外放射美善,世间痛苦和败坏实际来自蒙福的不足,我想这是那辐射尽头的‘不善’沉淀出的产物。”
“这也可能是活物,圣主对人的偏袒体现为智慧,但如圣主依旧不操纵命运——一人的幸福是极其自我的,从这角度上终日沉迷成瘾品和功成名就没有区别,所以导向的结果需要圣主与人的共同努力——一种只为带来病痛的活物显然也能蒙福降生,它只是活着,这是主普遍的博爱。”老修女这次没有愤怒,只是很自然的要和他谈对世界的见解。
“请择日探讨彼此的思想。”小修女再提醒了一句,他们安静下来,她用刀在丝线里挑了挑,最后成功抽出了一团,让它挂在刀上,再提起来,这团丝线面对光的直射显然的躁动。
小修女看它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比较老的修士睁大了眼睛,他的声音既兴奋又担忧,“这是活的,但它从哪来?”
“或许是水,或许是食物?我们要搞清楚人都会做什么实在太难了。”修女无法回答他的话。
“还是要把重心放在如何祛除它,要用草药试试吗?”年轻修士开口了,“先要弄清楚什么可以让它死亡。”
老修女否决了他的话,“能让生灵死的东西太多了,应该先查清以前治好的病里有哪些是它引发的,再搞清楚什么对它起最好作用。”
排除修士们对这东西的讨论,小修女的目光越来越恍惚,手腕上开始爬出经络,要绕着刀去碰那些丝线,但她终于回过神,把经络收了回去。
小修女把刀交给一位修士,向修士们道歉,“我身体不适,请各位兄弟允许我早退。”也没人会拒绝她,何况都忙于思考这件事,她带着自己的异样回到了纳骨堂才安心下来。
确认身边没有任何光线,也没有呼吸声和心跳声,小修女松了口气,经络爬到脸上,一部分丝线从皮肤伸出来,在空气中自由活动了一会又回去了,她才整理好情绪,“真不知道我回到他身边之后要怎么办,谁能让这些活了千年的东西归于尘土。”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幽光,表情因情绪狰狞了起来,等经络消失她才恢复表情,只是眼中的幽光迟迟没有消失。
鉴于今天身体不太稳定,小修女打算回自己的床位躺着,结果刚过了几排停尸的石窟就听到声音,她的身体没有呼吸声、心跳声、体重和温度这类的信息,要是不特意发出声音就真的与游魂没有区别,所以她没太在意,就这么走到有声音的地方看过去。
——一只白毛的什么东西正在扒拉石窟上的尸体。
不能说有杀意,但小修女真的挺生气的,快步到了这玩意后面,伸手把它抓起来,结果这头不狼不虫的东西居然看向她露出了充满敌意的目光,这是要多厚颜无耻才敢做出的事啊,她毫不怀疑对方的智力不是多低,可是居然能做出这种行为,它难道不在乎任何后果吗?
在她打算和这头怪物好好沟通一下的时候,仔细观察这东西的外貌,她想起了好像有见过类似的动物,也就在她分心思考的机会,人皮狼一下挣脱手,一头撞到她的腹部,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居然像是没被皮肉阻挡一样钻了进去,只留下被撞击的力道害她往后跌了半步。
“人皮狼?怎么会盯上我?”小修女只感到莫名其妙,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也没看到衣服被撕破,撩起衣服看了看腹部,还是没有任何痕迹,尽管好像没有任何后果,她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尤其是她的体质非常特殊,人皮狼可能会和她的身体产生特殊反应,“这下怎么办?我要把自己关进反锁的房间里?可是现在上哪找那种地方?”
小修女还在思考如何减轻将引发的灾害,她的胸部突然发出了声音,钻孔的震动和微微的疼痛让她发现人皮狼似乎在那里做什么,傀儡腺恐怕打碎了她的胸骨和肋骨,这却没有使她的胸部塌下来,估计是人皮狼用傀儡腺的肢体代替了它们,按理来说这是值得探究的事,她更担心会不会出其他可怕的问题,就优先找了个空床位蹲在上面,期望人皮狼把她撕碎的时候被卡住。
然而人皮狼好像没打算把她当蜕变用的临时宿主,也不像是打算把她当傀儡用,因为傀儡腺在重造她的胸腔后又在腹部里做了什么,随着一阵刺痛把尖锐的东西插在她的后颈和后脑勺之间的什么地方,最后自顾自的安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想,这种事太莫名其妙了,人皮狼这么做总该有点什么目的,小修女保持戒备等了三个小时,总觉得它会不会设置了把敌我认错、想法在落实时被恶意篡改成不同的动作什么的恐怖又阴险的陷阱,实际上她一旦不动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这是那种平时看不出来却会在特定情况突然启动的杀戮机器吗?
还是说她自己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已经出现她突然发狂杀人的事了呢?
越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已经被人皮狼控制,小修女就越感到不安,以至于法力波动,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团泛着波纹的法力球体。
“嗯?”小修女看着这团深蓝色的法力球体感到诧异,她很想去碰碰这东西,可是考虑到可能导致它爆炸,也可能这只是人皮狼诱惑她杀人的陷阱,她没有活动身子,“这是法力?我又不会施法。”话是这么说,她确实觉得身体好像有点变化,尤其是被人皮狼用傀儡腺重造的部分,能明确的感触到什么在骨头?
傀儡腺?
新的组织?
里流动,这种感触相当具体,完全不同于平时随意进出身体的法力薄雾。
阴法力似乎发现了她的疑惑,所幸这里还有一点点怨气,它就在小修女身旁聚集,睁开眼看了看她。
“大师,我这是?”小修女不安的询问。
阴法力沉默了。
小修女的腹中传出撞击声,她发现人皮狼在挣扎着想爬出来。
“沉静意志。”阴法力散去了。
小修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又眨了眨眼,确信人皮狼还在撞她的腹部,放心的离开石床站起来,把法力球体驱散,认真思考起来,“它往后颈那里穿刺恐怕是为了控制和激活脑袋,可我既没有脏器活动,头也死去很久了,所以它除了能让我施法之外什么都做不到。”这个结论有点蠢,各种意义上的让她和人皮狼都感到一种被对方在奇怪的地方卡住的别扭,“它确实会不断溶解尸体,可我是不腐不眠的,看那些丝线也没饿死,它恐怕也不会饿死?”她的身体倒是一直隐约有被人皮狼弄出的痛感,“难道我们要永远被对方关着了吗?这不太好吧。”